“上官婉儿可以画出一条龙吗?”设计师们坐在会议室里，盯着桌上的设计图陷入沉思。
几分钟前，美术向团队展示了英雄二技能的视觉方案，其中“一条龙”的设计十分亮眼，龙的造型帅气，比起其他几个“抽象”方案，也更容易让人理解。
二技能早期方案草稿
不过他们很快就放弃了这个设计，因为按照上官婉儿的“个性”，她不会画出一条龙。
设计新英雄上官婉儿的日子里，来自腾讯天美L1工作室王者荣耀项目组的这支设计团队抵抗住了许多相似的诱惑，当然还有更多的质疑。
“新英雄上线前，很多同事不认可她的大招设计，他们觉得技能这样做不好。”设计师们回忆道。
但团队还是保留了那个“不好”的设计，因为按照上官婉儿的“个性”，她就是会这样放大招。
一名王者英雄的诞生
在《王者荣耀》上线的头两年，英雄的设计过程比较像是一条流水线。流水线上的设计师各司其职，用内容迅速创作出一个角色。
那个时候，设计英雄是做加法。英雄以玩法为重，策划先构思一组技能，再匹配一个设定，接着设计人物形象和技能效果，最后配上语音、音效和音乐，一名英雄就这样诞生了。
当峡谷里只有十名英雄的时候，就算英雄没有鲜明的特点，玩家也能记住他们。但当峡谷里有一百名英雄的时候，英雄的“个性”就显得尤为重要了。
“个性”是一位英雄诞生的理由：王者大陆为什么需要TA?TA与这个世界有什么联系?能起到什么作用?团队在过去几乎没有时间来思考这些问题。
今天，一名王者英雄的设计流程从原本的六个月拉长到一年左右，多出来的三到六个月，是为概念设计预留出来的时间。三支小队 —— 美术、战斗策划和世界观策划 —— 将全程参与英雄的概念设计。
设计成了做减法。三支小队不断讨论和优化概念细节，力求用最精简的内容表达英雄个性。这也是为什么他们会舍弃亮眼的“一条龙”方案。
不过话说来，上官婉儿的个性是什么，为什么她画不出一条龙?了解英雄背后的设计工艺，这两个问题就不难回答了。
二次创作英雄的“个性”
上官婉儿是《王者荣耀》的第88位英雄，于2018 年12月18日登陆游戏正式服。
把时针往前拨一年。彼时王者峡谷里有“下棋”的英雄奕星，还有“弹琴”的英雄杨玉环。团队拍了下脑袋，决定把代表中国传统文化的“琴棋书画”四大件都做出来。
三支团队的设计师一致认为书法更有意思，所以敲定了新英雄的第一个核心特色点：书法。
既然书法是中国特有的传统艺术，那么写书法的新英雄也理应是一位历史人物。世界观策划根据游戏版本规划，结合三方设计师的意见，开始探索新英雄的人设。
因为新英雄和长城守卫军是同一批英雄，所以TA必须来自唐朝;长安系列英雄里女英雄不够多，所以TA要是女生;王者英雄里好像还没有一位中性气质的女英雄，所以TA最好帅气潇洒些;唐代可不只有武则天，还有好多个性鲜明的女性，都值得为人所知。
世界观策划想到了上官婉儿。
上官婉儿是唐代著名才女，所作诗歌为后世称道。她的出身高贵，但一生充满磨难。
她的祖父上官仪是初唐宰相，在唐高宗和武则天的权力斗争中含冤而死，上官一家遭诛杀。上官婉儿从小就被发配到掖庭宫当奴婢，十四岁时被“弑族仇人”武则天看中，招进宫中做掌管诏书的侍女。她辅佐武则天长达二十多年。
世界观策划通过查阅唐代史书《唐书》和上官婉儿的墓志铭来熟悉这位历史人物，然而仅通过文字记录，人们往往难以了解一位历史人物的性格，所以世界观策划还需要揣测上官婉儿的性格，二次创作她的人设。
中国古代是男尊女卑的社会，男英雄的奋斗史不适用于女英雄。上官婉儿自小在宦海中沉浮，习得了一套内敛的生存之道。她在书法中成长，在笔墨中修行，默默把自己修炼成一名性格坚韧、具有战斗精神的女子。
至此，新英雄的第二个核心特征点也确定了下来：上官婉儿是 一位经历曲折，但性格独立坚韧的女书圣。
有了这份英雄个性的“设计大纲”，团队就要开始输出设计方案了。这也是英雄设计这门工艺中，最困难的一部分：如何在游戏里表现英雄个性?
在MOBA游戏设计中，表达角色个性是一项困难的任务。MOBA游戏强调对抗性和单局比赛，所以玩家不会有时间停下来听设计师讲故事。文字和过场动画更像是蛋糕上的那颗樱桃，是游戏乐趣之上，一份锦上添花的惊喜。
为了让玩家在游戏过程中就感受到英雄的个性，设计师们必须把世界观打碎，再把它们揉进游戏里，进行“碎片化叙事”。
MOBA游戏中，这些碎片主要是英雄技能、形象和语音。
英雄技能 —— 用玩法表达个性
“许多同事表达过疑虑，认为新英雄的技能不好用。”战斗策划回忆道。从诞生到上线，质疑声一直围绕在上官婉儿周围。
实际上，团队一直很清楚新英雄技能设计上的风险，但他们依旧坚持己见，因为这套设计能表达出书法的意境和上官婉儿的个性。
在方案设计初期，战斗策划对新英雄展开想象：一位独立坚韧的女书圣，在战场上会如何战斗?
毛笔本是偏柔弱的物件，但又能写出苍劲的笔墨，上官婉儿在战场上的表现也应是如此。她既脆弱又强大，自在飘逸，但又步步为营。刺客法师的定位，对她来说再适合不过了。
战斗策划继续延伸思绪：“笔和墨碰撞在一起，会产生怎样的效果?”同时，他参考了东汉时期书法家蔡邕所著的《书法九势》，书中写有书法的九种笔势。
战斗策划选出了几种与上官婉儿特征相符的笔势，以“笔墨碰撞”为表现思路，展开了设计。
被动技能 —— 笔阵
一技能 —— 篆法·疾势
举一个例子，英雄二技能的灵感来自于《书法九势》中一种叫“藏锋”的笔法。书中的原句是“藏锋，点画出入之迹，欲左先右，至回左亦尔。”意思是 ，藏锋，表现笔画的起笔和收笔的笔迹是，笔画欲左行先要右，到笔画运至左尽头亦向右回笔。
二技能中，上官婉儿选择一个点，抛出毛笔，然后以自己的位置为终点进行书写。落笔的一瞬间笔墨碰撞，对触碰的敌人造成法术伤害，书写过程中毛笔触碰敌人也会溅墨，造成法术伤害和减速。
二技能——飞白·藏锋
毛笔向内缓缓书写，笔在回到英雄手里之前，有一个回锋的动作，颇有“欲左先右，至回左亦尔”的感觉。藏锋是一种温柔而潇洒的笔法，相当符合上官婉儿的个性。
构思单个技能的同时，战斗策划还要思考技能间的“内在逻辑”，让几个技能成为一套体系。
上官婉儿的一整套技能 —— 被动技能的甩墨，一技能的泼墨，二技能的向内书写，三技能的腾空大招 —— 都以“书法笔势”和“笔墨碰撞”为内在逻辑。然而战斗策划并未满足。他认为，一定还有什么方法，可以让玩家更深刻地体会到书法艺术的魅力。
“因为笔墨是偏文弱的元素，所以如何让玩家在战斗中获得良好、有打击感的操作体验，是一个难题。”战斗策划解释道。为此他提出了一个大胆的想法：让玩家在游戏操作中感受书法的意境。
这个想法就是大量反对声音的由来，因为在这个设计思路下，上官婉儿的技能被设计得很“非常规”。
二技能中，上官婉儿向远处抛出毛笔，毛笔向内书写。然而在王者峡谷里，99%以上的英雄技能，都是由自身向外攻击，所以上官婉儿的二技能设计不符合玩家的游戏习惯。
“但这样设计，正是为了还原书写的过程。毛笔向内运动，才是真实的书写动作。”战斗策划说道。
三技能中，玩家用左摇杆控制方向，每控制一次方向，上官婉儿都会进行一次冲刺。如果她连续完成五次冲刺，就会跳跃至高空，期间不可被选中，不断朝附近敌人造成法术伤害。
三技能——章草·横鳞
三技能同样是“非常规”的，因为它的操作难度很高。这个技能既没有固定的施法方向，也不能自动寻敌，释放靠的纯是玩家的即时反应和细腻操作。并且，只要冲刺被打断，英雄就放不出大招，她又没有其他位移技能，很多时候就只能“尽一身之力而送之”了。
很多同事在试玩上官婉儿的时候，都放不出大招，所以非常质疑这个设计。而团队坚持这个设计的原因是，他们希望玩家在使用大招时，能有一种写草书的体验。
“玩家每用左摇杆进行一次滑动，都会有一种自己在随意书写的感觉。用手指控制英雄向任意方向连续冲刺，自由发挥，玩家进入一种状态，这会是一种很强的心流体验。”这是写草书般的游戏状态。
团队相信，只有将写书法的逻辑融入游戏操作中，玩家才可能在一款手机游戏里感受到书法艺术那种潇洒、任意收发的意境，以及上官婉儿豪迈潇洒的个性。
为了这份代入感，团队铤而走险，在新英雄的技能设计上进行了一次创新的尝试。
英雄形象 —— 个性藏在细节里
为英雄设计美术形象，就是一次不断推敲细节的过程，打磨到最后，英雄的个性自然会从细节中流淌而出。
和战斗策划一样，美术在设计之初也闭起眼，想象起一位女书圣战斗的样子。
英雄武器设计方案
上官婉儿是一名书法英雄，核心武器自然是一支毛笔。但毛笔的气质偏弱，无法支撑起上官婉儿率性潇洒的一面。在一份方案中，美术给上官婉儿多设计了一把折扇。扇子一开一合，为女英雄添上了一笔不羁文人的气质。
团队认可这个方案，但彼时峡谷里已经有小乔和不知火舞两位持扇英雄，扇子有削弱英雄个性的风险。个性，是一名英雄存在于峡谷的理由，当然也是团队在创作新英雄时最关注的事情之一。
美术最终设计了一面写有上官婉儿所著诗句的折扇，小巧的折扇在英雄手中时隐时现，大部分时间处于闭合状态，既衬托了主武器毛笔，又不至于喧宾夺主。
武器外形确定后，美术的思绪继续延伸，在脑中勾勒起了英雄的样貌。
“相由心生”的道理在峡谷同样适用。美术找来了许多影视剧中经典的女公子形象，总结她们的外形特征。发型、穿着、妆容、饰品、材质、五官表情、眉宇的温度......性格都藏在这些细节里。
美术笔下的上官婉儿将马尾高高竖起，齐刘海下面是一对挑起的剑眉。她没穿裙子，而是套上一身紧身衣裤加靴子的行头，宽大的袖子让她在峡谷里奔走时显得分外飘逸。
但团队提出了质疑：这么大的袖子，怎么让人写书法?大袖子设计虽然符合上官婉儿的性格，但并不符合她的书法家的身份。
于是美术改造了袖口的设计。重新设计后的袖子前短后长，让上官婉儿在写字的时候没有遮挡，可以肆意书写。
此时此刻，我们也可以理解，为什么上官婉儿画不出一条龙了。
“其实团队一开始也考虑过用龙，因为在游戏里表达水墨，是一件很难的事情，龙这样具象化的表现手法，可以很好地解决这个问题。”美术回忆道。
但最后团队还是放弃了这条捷径。当团队坚定不移地围绕着“书法”和“上官婉儿”两大特点展开设计，一切不够聚焦的设计都必须被剔除。
水墨艺术的精髓在于写意，具象化的龙会打破玩家对书法的整体感受。所以团队宁可承担技能表现过于抽象的风险，也不愿让上官婉儿画个龙。
新英雄的形象，就这样在团队的反复推敲中初具雏形，并在接下来的日子里，逐渐凝结成最能折射出英雄个性的精神面貌。
英雄语音 —— 台词里的双关叙事
MOBA游戏中，英雄的语音是表达个性的主要工具。
因为书法是上官婉儿的核心特征点，所以世界观策划决定用唐代和唐代以前的书法理论作为新英雄的台词参考。同时为了呼应另一个核心特征点，这些语音还必须要有双关含义，能够表达女英雄的性格。
上官婉儿在峡谷中爱说一句话：“笔落兴亡定三端之妙，墨写清白尽六艺之奥。”这九个字改编自晋代书法家卫夫人写的《笔阵图》。
上半句话的原句是“夫三端之妙，莫先乎用笔”，意思是武士的剑，谋士的舌，没有比得过笔的。
下半句的原句是“六艺之奥，莫重乎银钩”，意思是礼、乐、射、御、书、数，六艺中，没有比书法更重要的。
“墨写清白”这四个字，字面上也有“用笔墨书写清白”的意思。
上官婉儿出身高贵，但从小就做起了奴婢;她发奋读书进入朝廷，却又辅佐“弑族仇人”了大半辈子;她在官场上步步为营，却又落得一个惨死皇宫的下场。
上官婉儿的一生充满了矛盾与纠结。成人世界里，沉重的过往说不清，道不明，在女性政客屈指可数的官场，她只能把痛苦都嚼碎，然后咽进肚子里。
在书法中消化不能言说的情绪，用墨水书写自己的清白，这是上官婉儿的生存之道。
书法本就是一门学问，其中蕴藏着生命的含义。文学家、画家丰子恺曾说过：“中国人的精神，就在这管毛笔里头。”书法不仅见证了上官婉儿的成长，也成就了她的成长。
“无筋无骨，写来何用”是上官婉儿的一句语音，改编自《笔阵图》。意思是，用笔书写， 有力度， 筋骨丰满就完美， 没有力度、缺少筋骨就显得不足。
笔力决定作品格调的高低和写字人品格的优劣。做人亦是如此，人要活得有筋有骨，保持坚韧的意志 —— 上官婉儿在书法中学到了这个道理。
身陷困境时，上官婉儿告诉自己：“逆锋起笔，最能得势。”逆风起笔是一种基础书法，也是一种处世的心境。在恶劣的环境中长大，上官婉儿却从未放弃读书写字，亦可以说，是读书写字教会了她逆风前行的习惯。
如果上官婉儿在峡谷里碰上武则天，会触发特殊语音：“代陛下为耳目，熟世间之万象。”尽管武则天让上官婉儿家破人亡，但武则天也让她进入朝廷，以笔治国。人与人之间的情感本就复杂，很多人相信，两人之间也一定也有一种大国将帅之间才有的赏识。
上官婉儿共有十八句语音，每一句语音，都让玩家在游戏的过程中，对书法艺术和上官婉儿这个人，有了更加深刻的了解。
当英雄的概念设计逐渐聚焦，三支设计小队的协作也变得愈发紧密。原本看似完善的设计方案，竟又曲径通幽地出现了更精妙的可能。
通过推敲英雄语音，团队离“让玩家有写书法体验”这个目标又近了一步。
三技能中，玩家每完成一次冲刺，上官婉儿都会依次喊出“提、按、顿、挫”中的一个字。在书法理论中，“提按顿挫”是毛笔的使用方法。提笔轻写，笔画变细;按笔重写，笔画变粗;运笔停顿，回锋收笔。
英雄放出大招时，玩家仿佛也在语音的指示下，滑动手指，完成了一副毛笔字。语音细节让玩家有了更强的代入感。
世界观策划也在英雄技能的命名上，做了画龙点睛的设计。上官婉儿共有三个主动技能，每个技能的名字都有四个字。前两个字代表一种书法的名称，后两个字代表一种笔法的名称。
举一个例子。英雄二技能的名字是“飞白•藏锋”。“飞白”是一种书法，指的是笔画中间夹杂着的丝丝白痕，看起来苍劲有力，有飞动的感觉，呼应了“欲左先右，至回左亦尔”式洒脱的技能设计。美术也按照“飞白”的书法风格，为英雄设计了相应的技能特效。
正是因为团队这种精益求精的匠人精神，上官婉儿才一点点地被雕琢出了她那份既露又藏、收放自如的神韵。
上官婉儿 —— 挥笔如剑，墨写清白
峡谷如人生，也是一方残酷的地方。这里有一位女英雄，她不苟言笑，嘴里总是叨念着晦涩的词句，让人有些难以亲近。
她游走在峡谷的阴影里，转动手中的毛笔，挥笔如剑，默默发育。
“逆锋起笔，最能得势!”她突然喊出这句话，同时身体滑向光明，一套带走敌人，然后又立马消失在了阴影里。
女英雄躲在黑暗里继续书写，笔下的墨迹还未散开，她已提笔开始下一个笔画。
“墨写清白尽六艺之奥”她自言自语地说道。
这位高冷的女公子，潇洒得令人仰慕，脆弱得让人心疼。虽然她什么也没说，但我们在她的笔墨里，看见了曲折的一生，复杂的情绪，出众的才华，还有坚韧的品格。
跟随她的脚步，我们似乎也在都市的车水马龙的间，体会到了一份书法的肆意与恬静。
因为设计团队匠心的坚持，敢于承担风险的勇气，峡谷里又多了一位个性迥异的英雄。
她是上官婉儿。